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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1

 

  「天生我材必有用」。

  這是從小到大,已經從大人口中聽過無數次的諺語,大意是說:「上天生下每個人,都有其目的,能讓世界從些微的變數中得到更大的改變。」──既然是由德高望重的師長們嘴巴裡說出來的,身為學生,也只有傻愣愣信的份。

  當然,只要翻開課本,能舉的例子多到不行。

  因為被貶官而心生不滿寫文章幹譙社會供後人瞻仰的、對數字情有獨鍾而遭到後世學子詛咒的、重度中二病妄想鍊出黃金卻不慎鍊出一堆化學式的、喜歡拿英文和數學搞陰陽雙修還硬拗那是「大自然的語言」的、熱衷於領兵改朝換代或幹翻別人國家的、成功掰出某個「xx主義」或「xx派」的……

  想必這當中每個名垂千古的人都很樂於同意「天生我材必有用」這句話吧。

  但是,仔細算算,這些人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佔全世界的人類多少比例?

  鎂光燈聚焦的舞台上,是歌手多還是底下歡呼尖叫的聽眾?

  耀眼奪目的狀元,腳底下是踩著多少讀書人的哀嘆?

  是的,大部分的人打從一生下來,就有九成九以上的機率將會平凡地度過一生。

  「──好的,這位是翊良,因為暑假期間生病了,沒辦法和大家一起參加新生訓練,所以開學後才入學……」

  早自習時間,女老師穿著罩上水藍色背心的女用襯衫,下半身是延伸至膝蓋的短裙以及黑絲襪。或許是身高不高的緣故,這套衣物並沒有幫助老師襯托出成熟的錯覺,欲蓋彌彰,再加上說話的語調,反而更顯得孩子氣。

  叫做翊良的少年站在神情有些慌亂的老師旁邊。

  老師大概是想對翊良的外表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吧。

  這也怪不得任何人,因為翊良在暑假生病期間睡到自然醒習慣了,今天開學第一天便毫無意外地睡過頭,沒怎麼進行梳洗就在很像睡衣的便服外披件外套,用最快的速度奔來學校,除了被教官訓了幾句外,還讓看上去很天然呆的女班導感到措手不及。

  上半身是全新的米白色制服,下半身因為總務處那裡臨時找不到制服褲,所以還是一件寬鬆的黑色長褲。平凡無奇的外表以及沒經過梳子整治的頭髮胡亂翹著,外加剛睡醒如同死魚眼般的雙瞳……此時台下的同學們會對他投以冷淡的視線也很合乎邏輯。

  既不是帥哥也不是美女,相貌一般般又不修邊幅──第一印象就這麼確立下來了。

  「翊良的座位……就先坐在最後一排的最後一個位置吧。」

  老師簡單地介紹完,指著緊挨著窗戶的最後一排最後一個座位。

  處理完翊良的事情之後,老師似乎還有校務會議要開,交代班長和風紀管理秩序之後就離開了。

  老師一離開,已經混熟的同學們便開始與自己的人際圈會合,低聲又興奮地交談起來,雖然不知道班長和風紀是哪位,但開學之初,迫於剛相識的人際壓力,他們也想睜隻眼閉隻眼吧。

  翊良拉開椅子坐下之後,發現課本都已經被好好地收在抽屜裡了。

  「哈囉。」

  翊良剛把幾本書攤到桌上檢查是否有缺頁,坐在前面座位的男同學將椅子轉了個方向,衝著他笑,打了聲招呼。

  「嗨。」

  基於禮節,翊良簡短地應了一聲。

  打從小學時期起,「和每個同班同學混熟」就不在翊良的興趣範圍內,包括大人們嘴上說得很起勁的「良性競爭」:語文競賽、體育競賽、校外比賽、段考成績……等等都是。

  他對人群總是提不起勁,雖然時常惹來許多白眼,但生下來的個性就是這樣,能怪誰呢?DNA?

  翊良從背包拿出從家裡帶來的小說,扉頁還沒翻完,前面那位男同學的聲音又冷不防傳來:

  「真是脫線的入學方式啊,翊良同學。」

  翊良有點不高興地抬起頭。

  原本翊良以為眼前這位前座同學只是那種喜歡試探每個人、擅長擴充人脈的傢伙,一旦碰到冷淡的反應就會打退堂鼓,不過現在看來這傢伙比他想像中的還要難纏。

  「……還好啦,睡過頭而已。」

  「嗯,我知道,可是一般人睡過頭不都是會心想:『啊,反正都遲到了,就再給他睡個五分鐘』之類的嗎?再不然,也會好好把自己整頓一下再出門的吧?說不定人家看到你打扮整齊,會原諒你的遲到也說不定。」

  男同學滔滔不絕地說著。

  翊良挑起眉,很訝異自己對男同學的話語不感到厭煩──要是以前的他,一定會馬上關上他的耳朵,讓男同學自顧自地說下去直到下課鐘響起。

  「……對我來說,準時是很重要的。況且,要是打扮整齊,搞不好人家會覺得:『看來你不急嘛』,觀感豈不是會變得更差?」

  「哈哈,蠻有有道理的。」

  男同學笑著,拍了下大腿。

  翊良這時注意到,他的穿著打扮並不同於正常人眼中的「學生」。

  雖然外面是正規的制服沒錯,但袖子向上捲起到手肘的部位,明顯使用過髮膠和挑染的淡茶色頭髮,左手食指上套著一枚戒指,把原本和「品味」兩字毫無交集的制服弄得十分狂野。

  只差嘴角一根菸,外貌打扮就跟不良少年沒什麼兩樣了。

  但是,從給人的印象和剛剛的短暫交談中顯示,這位男同學並不是像流氓般只顧耍狠勁的人,倒是會使人打從心裡認同:「嗯,這個人就應該穿成這樣」。

  或許世界上真的有人天生適合這副打扮也說不定。

  翊良不禁懷疑起這個人到底是不是正統的國中生,要不是臉上還帶著一丁點稚氣,不然說是社會人士、江湖中人也不為過。

  「……你這樣子的打扮,老師們都不會抓嗎?」

  儘管現在「廢除髮禁」的口號喊得很大聲,許多私立學校仍然不打算結束閉關自守,頭髮依舊抓得很兇,更不用說是如此囂張的髮型了。

  意外地,男同學聳聳肩,淡淡地表示:「要抓的話,老早就抓了,但我不太想討論這個話題。而且我只是習慣這個樣子罷了,沒別的意思。」

  「是喔。」

  這個答案還真特別──翊良想著。

  雖然他可從沒聽說哪間學校會為了學生個人的祕密而准許他按照自己的喜好穿著的。

  「謝啦,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回答我的。」

  隨著不明就裡的道謝,男同學的微笑帶了點扭曲。

  接著,他對翊良伸出手。

  「對了,交個朋友吧,我叫做狄佑,夷狄的狄,護佑的佑。」

  「呃,我是翊良……」

  過於直接的示好方式其實讓翊良有點應付不來,但他還是想辦法擠出一點笑容並回握住他的手。

  ──原來世界上真的有那種只需要花個幾分鐘就能交到朋友的人。

  翊良在心中替這名男同學下了個註解。

  要是今天狄佑在翊良這裡碰壁,但只要這種氣勢不減,朋友只會變多,不會變少。

  另一方面,翊良在印象中,自己小學六年裡只和大部分的同班同學混個臉熟,別班的人則是理所當然一個都不認識。

  「恭喜你啊,坐到『神的座位』。」

  翊良還沒反應過來,他便急著解釋:「最後一排的最後一個座位,還靠窗,很多亂七八糟的故事不都是從這裡開始的嗎?」

  狄佑說著,他用指關節敲了敲翊良的桌面,還附帶一句自嘲:「啊啊──我淪為配角了。」

  翊良露出苦笑。

  他還挺愛看漫畫還有小說的,也明白狄佑的玩笑話是什麼意思──許多男女主角都是坐在現在他坐的這個位置,開始了他們的大冒險,或是開啟諸多有趣的日常。這個座位的風水似乎能讓一個學生的灰色生活染上其他更能振奮人心的顏色,比方說,戀愛的桃紅、戰鬥的血艷、獵奇的污穢、懸疑的泛黑……

  不過翊良敢打包票──

  他不會在上課時拉狄佑的後領害他的後腦杓撞到我的桌子,然後起立大喊要成立什麼奇怪的社團。

  也不會在上課時望著窗外發呆想著某個修女,被同學陷害是想偷看網球社女生的裙子。

  他不可能半夜騎腳踏車外出,結果碰到一隻從天而降要強行跟他進行銘刻的謎樣生物。

  也沒有因為某個詛咒而被全班當做「不存在之人」。

  翊良往椅背一攤,桌上的小說順勢闔上。

  「那是什麼表情啊?像是你的人生好像已經無望似的。」

  「沒什麼啦,『神之座位』的傳統我當然知道,不過就現實層面來說,夠讓人沮喪了吧?」

  他知道,等著迎接他的,是接下來幾年不停重複唸書→考試→唸書的萬惡循環。

  「哦?難道你想尋求刺激的生活嗎?」

  「呃不,平凡也是有平凡的優點。」

  翊良會認為漫畫、小說和遊戲有趣,但這可不能代表想要置身其中,雖然二次元女孩長得很好看,可惜他實在太怕麻煩了,就這樣留在現實世界中,舒舒服服,沒必要為了世界,或是哪個人、某樣東西負起負荷不了的責任,只要偶爾打開書本、電視、電腦,嚐嚐這些刺激大腦味蕾的劇情就行了。

  「原來你是這麼認為的啊,可惜啊,但我得說,這個世界還是有很多你想像不到的可能性喔──你聽過都市傳說嗎?」

  「都市傳說?我們國家有那種東西?」

  翊良總覺得這個名詞距離自己所生活的國家很遙遠。

  聽到「都市傳說」,浮在腦海中的不外乎是國外的電影或是怪談。

  「嗯,不過大多數人大概都不知道吧,我也只是聽過些許的風聲啦,像是接受任何委託和願望的事務所啦、在城市的某處進行的死亡遊戲啦、人山人海當中搞不好有人造人或超能力者之類的事情……」

  「……怎麼可能。」翊良嘀咕了一句。

  但狄佑說到興頭上根本沒聽到。只見狄佑忽然沉下笑意,低聲對我說:「不過我覺得最有可信度的,就是一直都有相關傳言的『另一個都市』吧。」

  「……『另一個都市』?」

  「詳情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有聽說那個都市並沒有特定的入口。」

  「……去了能幹嘛?」

  「天曉得。」

  「真無聊。」

  翊良百無聊賴地下評語。

  「反正也沒人規定都市傳說一定要對所有人都有吸引力才行,這種東西本來就是給熱衷此道的人信的,但你不覺得有個這樣的地方不也會讓人覺得很亢奮嗎?要是每個人都能輕易進入那個都市,就不有趣了吧?」

  「也是啦。」

  「難道翊良你不想去見識見識一下那個都市嗎?」

  「如果能去的話,當然想啦,不過我可不喜歡做無用功。」

  他喜歡看漫畫,也喜歡奇幻類的小說和影劇,對於「都市傳說」、「怪談」、「鄉野奇譚」、「特殊的占卜方法」……之類的,也許翊良會豎耳傾聽或特別留意相關的情報以及耳語,但絕不會照單全收,更別說是多費力氣去考證了,頂多拿來配飯而已。

  「都還沒做呢,怎麼知道是無用功呢?」

  「用膝蓋想就知道了吧?例如說,你見過真的有女孩子從天上掉下來剛好砸在某個人頭上的嗎?然後談起轟轟烈烈的戀愛嗎?」

  「前半段有時候會在新聞上看到。」

  「……」

  「或許是你把世界想得太簡單了,翊良。用預期平凡的主觀去審視世界,得到的結果當然也是平凡。」

  狄佑語重心長地說,並用有些凌厲的眼神瞪著翊良看。

  翊良也緊瞅著他,堅守自己的立場。

  就這樣沉默了數秒鐘,翊良妥協了。

  「……看你這麼堅持,應該是有什麼根據吧?」

  「有光就有影,因為有光,人們才能看到這個世界,相對的,我們會因此忽略暗處,世界就是這麼極端喔,表面上很陽光的人私底下搞不好有極為深沉的黑暗,給人陰沉感覺的傢伙,內心說不定會比任何人都還來得積極。」

  「……你是不是生錯時代啦?希臘三哲人已經死很久囉。」

  狄佑不理會翊良的諷刺,忽然刻意壓低音量,湊上來笑嘻嘻說:

  「今天放學後有空嗎?」

  「幹嘛?難道要我陪你去找那『另外一個都市』?」

  翊良給了他一個白眼,順道在眼神裡掛上「恕不奉陪」的牌子。

  狄佑「噗嗤」了一聲。

  「哪是,只是要請你吃個晚飯而已。可以嗎?還是你有其他計畫?」

  「你這傢伙說話也太不顧別人了吧?」

  抱怨歸抱怨,翊良還是思索了一下今晚的行程。

  他忽然想起最近家裡的妹妹一直吵著要吃點外食。

  「……行啊,不過放學後我得先跟我妹連絡一下。」

  「咦?那你爸媽呢?」

  「他們在外地工作,久久才會回家一次,家裡只剩我和我妹。」

  「哦?所以平時都是你在照顧妹妹的囉?」

  「從小學四年級開始。」

  關於照顧自己的妹妹,翊良現在想起來,那段時間還真是慘烈的經驗,妹妹可是三天一小禍、五天一大亂。而他最常做的就是利用午休或放學時間到妹妹的導師或她同學的家長那裡「喬事情」。至今讓他最有成就感的地方就是還沒鬧到少年法庭過。

  「那你很晚才回家的話不會出問題嗎?」

  「多謝關心,可惜我妹妹似乎覺得我在不在家都沒差。」

  「噢,還真是寂寞的哥哥啊。」

  聽見早自習結束鐘聲的翊良不理會狄佑的調侃,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狄佑抬頭望著他,問道:「你要去哪裡?」

  「我要先去總務處拿褲子,現在這副打扮蠢斃了,然後去一趟福利社。」

  「沒吃早餐啊?那我帶路吧,反正我早餐也還沒吃,在教室裡閒著也是閒著。」

  說著,狄佑跳了起來,搭住翊良的肩膀,笑嘻嘻地半拉著翊良走出教室門。

  淡淡的菸味竄進翊良的鼻腔。

 

    2

 

  走在走廊上,經過無數讓翊良很想死的低聲訕笑後,他終於成功換上正常的制服褲。

  一路上,翊良都特別留意與狄佑擦身而過的老師對於他的穿著打扮會做何反應。結果正如狄佑所說──所有老師都當沒看見,而且似乎每個老師都不太敢將目光落在狄佑身上,反倒是因為翊良不協調的穿著引來更多的注意力。

  兩人來到福利社後,狄佑問道:

  「翊良,你身上有帶錢嗎?」

  「嗯,我帶了一百塊。」翊良點點頭。

  「那幫個忙,替我買份雞肉三明治和綠茶,我先去占交誼廳的位置,我等等再把錢給你。」

  狄佑用大拇指比了比福利社隔壁的交誼廳,翊良順著他的手指看去,看來是因為早自習和第一節課之間的下課時間有二十分鐘的緣故,許多學生都趁這個黃金時段,有說有笑地坐在裡頭吃著早餐。

  「喔,好啊。」

  他從口袋裡拿出錢包,順著人流走進福利社。

  福利社裡飄散著各種食物混雜的味道還有學生大聲交談以及福利社老闆的招呼聲。雖然福利社的空間還算大,但由於大家喜歡吃的東西都差不多,所以主要的通道都擠滿了人。

  翊良是第一次來,搞不清楚哪些食物放在哪些架子上,在推擠中更是舉步維艱。「借過啦!」、「擋路喔!死屁孩!」的叫罵聲以及粗魯的髒話三不五時就會在他的周圍響起。

  好不容易,翊良拿到了狄佑想要的綠茶和他自己要喝的咖啡,擠出飲料櫃前那條擁擠的人龍,不過接下來還必須到熟食區去和人牆奮戰。

  幸好熟食區沒像飲料區那麼多人,翊良很快就拿到狄佑要的雞肉三明治。

  對於早餐,翊良是沒什麼特殊愛好,通常都是看冰箱有什麼就做什麼早餐,採買時才會考量自己和妹妹想吃什麼。偶爾時間緊迫或兄妹倆都睡過頭,才會到便利商店裡吃個飯糰什麼的,可惜今天他睡得太過頭,這兩套方案都沒辦法實現。

  翊良隨手抓了一個法國吐司,打算直接去結帳。

  可是有另一隻手卻和他同時攫住法國吐司。

  「……」

  和翊良互相乾瞪眼的,是一個矮上他許多的少女。

  是學妹嗎……翊良原先是這麼猜測的,但他仔細想想發現不對,自己才國一,哪來的什麼的學妹。

  所以是同年級?

  雖然這麼想有點失禮,但眼前這位女同學真的會使人直覺反應:「啊,是小學生嗎?」,儘管以年齡為判斷基準,小學高年級和國一生差不了多少。

  該不會是學姊吧?

  翊良想起漫畫中好像也出現過類似的梗……可是眼前這位女同學制服胸口上繡的學號又是今年度的,看來是同年級無誤。

  老實說,這位女同學嬌小歸嬌小,眼神卻尖銳得可怕,像是要為這塊法國吐司賭上性命似的。

  翊良握著法國吐司的手忽然傳來逐漸增強的拉力。

  ……好歹禮貌性地鬆開一點嘛,我又不是一定要吃這玩意。

  翊良在心中有些不高興地犯嘀咕。

  他識相地放開捏住法國吐司的手,嬌小的女同學立刻把法國吐司給抽走,連個眼神也沒留下,頭也不回,像一陣風似地跑到櫃檯結帳去了。

  最後翊良只得挑了個看上去很乾的飯糰。

 

 

  「那不是朔雅同學嗎?怎樣?她有跟你說話嗎?」

  翊良才剛把雞肉三明治和綠茶遞過去,狄佑就連珠炮般地問。

  「你說的是哪位?」

  翊良咬了一口飯糰。嗯……果然很乾,幸好有買飲料。

  「少裝蒜,我有看到你們在搶法國吐司。」

  「你視力還真好……」

  在福利社裡頭人這麼多情況下,而交誼廳又和福利社有段距離,還能看到自己跟那位女同學搶法國吐司。

  「怎麼?她很有名嗎?」

  「呃,也不是說有名啦,但她跟我們同班喔,你沒注意到?」

  狄佑擺出一副「敗給你了」的表情。

  「什麼啊?今天我才第一天到校耶,怎麼可能全班的臉都記得住?」──原本翊良是打算這麼說的。但總覺得這樣說又有點不負責任,畢竟他小學時全班的臉也沒記全過,於是改口:

  「所以呢?這位朔雅同學有什麼過人之處是我必須記得的嗎?」

  翊良托著臉頰,嚼著逐漸走味的飯糰。

  「從入學到現在,據說都沒有人聽過她說話呢。」

  「搞不好人家只是比較不喜歡說話而已……大部分人進到新環境裡都會這樣吧?反正過沒幾天就會變花痴了。」根據他以前在小學分過三次班的經驗都是如此。

  「而且你不覺得朔雅同學是個十足的美人胚子嗎?她一入學,就有很多學長想追她喔,像朔雅同學這種類型的女孩子啊,最大的魅力就是那種『未來成長的可能性』!」

  美人胚子?

  剛剛翊良忙著瞪著她的眼睛,對她的容貌印象有些模糊。但讓大腦稍微運作回憶一下,這位朔雅同學的外貌輪廓便很快浮現了。

  遊走在長與短之間,長度只到肩膀的頭髮,髮絲末端微微捲起,看上去保養有方,散發著自然的黑亮光澤、白皙的頸部肌膚呈現如精美陶瓷的珍珠白、櫻桃般的小巧唇瓣、眼神冷酷卻不失亮麗的瞳孔、以及從外觀來看無可挑剔的白纖素手……被捏的法國吐司應該會覺得很柔軟吧。

  加上關鍵性的身高,的確會造成部份男性的瘋狂。  

  「……你喜歡這種類型的?」

  「啊啊,我先聲明啊,我對外貌類型什麼的不怎麼感興趣,我比較喜歡具有攻略難度的女孩子。」

  看來從人生勝利組口中說出來的話就是不一樣啊──成山的女孩子倒貼,反而讓自己提不起勁……是這個意思嗎?

  「不過,比起朔雅同學,我也承認我的確是更喜歡體態更成熟一些的女性,畢竟我在家裡的時候……唔!」

  狄佑到嘴邊的話忽然打住,視線飄向窗外。

  「……原來名花已經有主啦?」

  翊良順著他的視線轉頭看向交誼廳的窗戶。

  嬌小的朔雅同學正和一位比她還高上許多的少年交談……不對,是那位少年單方面在說話,朔雅同學只是默默地聽著。

  翊良不會讀唇,加上朔雅同學的表情也沒有什麼變化,所以他看不太出來那兩個人在說什麼,不過看那位少年的表情,應該只是在說些稀鬆平常的話題吧。

  接著,他看到一邊死盯著法國吐司的朔雅同學舉起她的手機,螢幕對著少年,像是要給他看些什麼似的。

  少年微微皺起眉,然後忽然轉過頭,目光就這麼和翊良對上──像是要代替朔雅一般,做了個道謝致意的手勢。

  翊良禮貌性地點了個頭回應。

  一旁的朔雅同學很快地收起手機,轉身逕自離去,而那名少年也追了上去,揉了揉朔雅同學的頭髮,兩人一起消失在他的視線範圍。

  「翊良,難道你認識那位學長?」

  「咦…咦?那位是學長?」

  翊良的注意力忽然被狄佑懶洋洋的聲音給拉回來。

  「怎樣都看得出來那是學長吧?高中部的制服跟我們國中部的有點不一樣啊。長得很帥氣呢,說不定比我還受歡迎喔。」

  狄佑吸光了飲料,揚手將空的鋁箔包給扔了出去,準準地落到垃圾桶……外面的一名同學的頭上,然後才彈進垃圾桶。

  「幹!」

  那名倒楣的同學咒罵了一聲,按著被狄佑扔出的鋁箔包誤擊的後腦杓,惡狠狠地轉頭瞪向翊良這一桌。

  雖然長輩常常教導大家不要以貌取人──但還是得分時候,此刻兩人眼前的這位同學散發出完全與「講理」絕緣的氣場,渾身上下充斥著匪氣,看上去和在路邊只是被看一眼就會出手揍路人的流氓沒兩樣。

  果不其然,那位同學領著幾個跟班模樣的傢伙,甩著三七步,很不爽地來到兩人這一桌。

  「抱歉抱歉,呃……你是同學還是學長?不好意思,我真的只是要丟個垃圾,沒想到會打中。」

  狄佑綻出笑臉,連忙站起身賠不是。

  「幹,國一的是吧?現在是怎樣,把這裡當籃球場啊?」

  交誼廳的交談聲降低了,原先情緒高昂的閒話家常瞬間變成:「欸欸,是一哥耶,那學弟完了啦。」「不會吧?那個學弟看起來挺窩囊的……」「要不要去請教官來?」的種種低語。

  「一哥?那就是學長囉,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狄佑很有禮貌的欠了個身,面龐上卻是帶著一絲竊笑。

  翊良雖然覺得事情會鬧大,卻不覺得狄佑無法處理這種場面──那種游刃有餘的樣子不像是裝出來的。

  「他媽的,要是你是故意的,現在人早就躺在保健室了。」

  動手推了狄佑的肩膀一把,看那出手的氣勢是想要把他推倒吧,可是狄佑只是稍微調整了身子化開力道,並很有風度地拍了拍被用力推一把的肩膀,圍觀的同學替他倒吸了一口氣。

  翊良也站了起來,儘管知道和平落幕的機率微乎其微,他還是試著訴之以理:「學長,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幹!誰讓你講話的?」

  翊良早該先考慮這一點了──看來這位學長已經看出狄佑似乎不好惹,但眾目睽睽,面對的又是學弟,不擺出一點學長的樣子,徒落個丟人現眼。可是出手後銳氣被狄佑的反應削掉一半,已經進入惱羞成怒的情緒狀況了,此刻正好缺一個發洩沙包。

  啪!

  翊良的鼻樑前方傳來這樣的聲音。

  不是他的鼻樑被打斷,而是一隻拳頭穩穩地被另一隻手掌接住。

  「學長,不能欺軟怕硬喔。」

  狄佑緩緩按下學長顫抖的拳頭,但他並沒有要放開的意思,反倒是用力將指關節彎曲。

  學長倒吸了一口氣──

  「喂!是在幹什麼!通通給我住手,當學校是堂口啊!」

  穿著筆挺軍服的教官踏進鴉雀無聲的交誼廳,還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狄佑斜睨了教官一眼,忽然笑出聲來,令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連教官也不例外。

  狄佑猛地放開學長的拳頭,趁著學長發楞,拳張成掌時,立即又握住。

  「……學長,相見恨晚,以後再一起喝飲料吧,下次我請客。」

  留下這句江湖味十足,卻令人摸不著頭緒的話後,狄佑勾住翊良的肩膀,半拖半拉地把他帶出交誼廳。

  奇怪的是,教官並沒有追上來叫住兩人。

  「沒事吧?我剛剛看起來像流氓嗎?」路上,狄佑笑嘻嘻地問。

  「蠻像的,雖然我不知道你在演哪齣。」

  聽了翊良冷淡的評語,狄佑放開了手,抱著肚子笑個不停。

  「……抱…抱歉,你這個吐槽太絕了。」

  「不過你竟然在最後還幫那位學長找台階下,人也太好了吧?」

  「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嘛。」

  「只是不知道學長能不能體會你的用心良苦就是了。」

  「大概是不能體會啦,如果平常就是那個樣子在耍流氓,就可以知道他有多無腦了。真正的流氓才不會巴不得讓別人知道自己是流氓呢。」

  「也是。」翊良吸光自己手上的最後一口飲料。

  「不過翊良你也不簡單呢。」

  「你是說我跳出來幫你講話嗎?現在回想起來我只覺得我超智障的。」

  「不是啦。」

  狄佑收起笑容,正色說道:

  

  「我只是沒想到拳頭到你面前,你的眼睛竟然能夠不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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